高高举起的杏黄大旗上，飘扬着“替天行道”四个大字。
和风吹动细柳，温煦的阳光下，蒸腾着温润的酒气。
忠义堂内人声鼎沸，行酒令，清脆的碰杯声，热烈的划拳声，桌椅板凳在地上拖动的吱呀声，在林冲耳边缓缓缭绕着。七八月的天，正是艳阳高照之时，身处水泊的人们却并不觉得酷暑难耐。相反，从水面送上来的风自带一股凉意，即便是刚喝了点酒，体内燥热，吹着正舒适。
他的酒量还算不错，当然，要入梁山伯，“大块吃肉，大口喝酒”属于基本功，这儿人均酒量都比一般百姓要好。要说喝吧，一口气连干个五六碗问题不大。只是，他并不愿意一直在堂里坐着。他总觉得，如果能稍微保持点儿距离，这份能把人耳朵都炸聋的激烈氛围，就成了十分热闹的背景，可如果身处其中，便略显聒噪了。
搬了张小竹凳，拉过来，坐在堂前一处平地上。视线顺着石阶一路向下，便是那传说中八百里的梁山水泊。翠色的山，碧色的水，还有远处漂在水上，连做一片的芦花荡，在烈日下反射着粼粼波光，确是一片美不胜收的绝景。能在如此华美之处聚义起事，不得不说，是上天的恩赐了。
这是整个梁山排坐次的第三天，一百零八人，一个不多，一个不少。他在里头坐了第六把交椅，对这个位次，林冲相当满意。因为这是一个不需要他决定那些头疼脑热的大事，又足够梁山其他兄弟投来尊敬眼神的数字。多么精准，多么中庸，正是他想要的。
大喜之日，宴席一共要摆五天，此时刚过一半，气氛已不如第一天那么疯狂，却也是欢声笑语、热闹非凡。刚刚在里面喝了几碗敬酒，不多，正好是承人情的量，坐在和煦的暖风中，他似乎有些微醺之感。
微微眯起的双眼中，一个黑魆魆的身影忽然探出脑袋，映入眼中的，是一张极尽凶神恶煞的黑脸。
“林大哥，你吃坏肚子啦？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呢？”这黑厮倒也不讲究，直接原地坐下，拴在腰上的板斧和地面磕碰，发出声响，“里头还吃着喝着呢，走啊，晚上才睡觉呢，进去玩会儿啊！”
“铁牛……我不饿，前两天庆功宴，吃喝已经用足。你去玩儿吧。”
梁山众人，大多尊称他一声“林教头”，能喊他“大哥”的，板着指头也数得过来。当然，李逵和他也并不怎么熟络，只是这黑汉子对谁都一样，虽然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，但是对兄弟，时而会露出一些孩童性子，林冲对他并不讨厌。
在他看来，一个凶神恶煞，却毫无保留的杀胚，比那些口蜜腹剑、蛇蝎心肠的小人要好得多。
不过，这位兄弟的脑子不太好使……这倒是真的。
“哦，这样……”李逵也没有转身进去的意思，而是拿出鸭腿，大啃特啃，也将视线投向下发的梁山水泊，感慨道，“真美，这儿真美！林大哥，我突然有点儿后悔，没像我那宋公明哥哥那样，多读点书。”
林冲被他逗笑了，“铁牛兄弟，你怎么知道，宋头领读过很多书？”
“他不是在墙上题反诗来着吗？”李逵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道，“管他反不反的，都是诗啊，肚子里没点墨水怎么写的出来？”
他说的实在有理，林冲一时找不到话语反驳。
“要是我肚子也有点墨水……这个时候，就能说点儿应景的话出来了。”李逵看着眼前的大好风景，感叹道，“可惜了，字儿都不认得几个，只能说‘真好，真好’。”
“……”
这个回答让林冲有些惊讶，他这才意识到，看人不应当只看表面。平日里大大咧咧，好像脑袋缺根弦，甚至敢顶撞宋江的李逵，竟然还会有如此细腻的烦恼。
也许在这狰狞的外表下，还藏着一颗诗意的心。如果他能出生在富贵人家，从小饱读诗书，还会是现在这般模样吗？这里的每一个人，都是无可救药的匪类、逆党，是否真的有一些命中注定的东西，让他们相聚在这杆杏黄旗之下？
望向远处的粼粼波光，鬼使神差的，林冲问出了自上山以来，便断断续续、思考至今的问题。
“铁牛兄弟，你有没有想过，我们这些人，最后……会怎么样？”
微风吹过。
温暖的眼光下，杏黄旗无言地飘动着，让这个问题显得有些怪异。
“刺啦——”
李逵没把这当一回事，张开大口，咬下一大块肉，粗眉毛皱起，好像他问了一个十分不可理解的问题，“林大哥，什么怎么样啊？具体点？”
“现在，朝廷将我们视作‘匪’，而且，是有了一定规模，相当成气候的匪。只不过外患当前，他们无力来处理罢了。朝中还有高俅老贼，向来视我等如眼中钉。”林冲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金印，沉声道，“一旦等他们抽出人马……”
“嗨，我当什么，林大哥莫怕！”李逵拍了拍他坚实的胸脯，一手抄起鸭腿，一手抄起板斧，瞪眼道，“我们兄弟一心，那些官兵不过就是些软蛋！来一个我杀一个，来两个我杀一双，高俅老儿来了，我亲自用斧头剁下他的脑袋，给林大哥当球踢！”
这番话慷慨激昂，无意中，又透露出对林冲的心意，让他颇为感动。于是他微笑了一下，继续说道，“当然，铁牛兄弟的本领，我也是亲眼见过的。说实话……梁山水泊八百里连成一片，易守难攻，官兵不擅水战，我们这里人才济济，我一点都不担心这里会被攻破。”
“可是，之后呢？”林冲转过头，看向忠义堂的方向，那里群雄正聊天喝酒，好不热闹，“之后……我们这一群世人眼中的乱臣贼子，又该怎样自处？”
“这有什么？今天怎样过，明天还怎样过，后天还怎样过。大碗喝酒，大块吃肉，大秤分金银！”对李逵来说，这压根都不叫个问题，“反正和兄弟们一起，和哥哥一起，我就快活。”
林冲看着他的眼睛，没有看到一丝杂质，竟莫名有些羡慕。
也许，对他来说，事情真的就是这么简单吧……
“铁牛兄弟，你可知道，你手上这只鸭腿，如果在梁山以外的地方，要多少钱？兄弟们每日痛饮的酒水，又需要多少钱？”林冲悠悠叹道，“梁山本不是耕地，我们也无人会种粮食。小五小七他们倒是打鱼好手，但，想要光靠鱼获，来满足梁山所有人的吃食，也是痴人说梦。”
李逵的神情渐渐呆滞起来，显然，他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。
“梁山无法‘产出’任何东西，我们所有的一切，吃的、喝的、穿的、用的，都是从他人身上‘劫掠’而来。”林冲拿起酒葫芦，呡了一口小酒，半醉半清醒之间，他的目光看向那杆大旗，喃喃道。
“有时候，我真搞不明白……”
“不是土匪，我们还能是什么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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